《善终》 番外1 2

番外一那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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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安二十八年的冬天走得特别迟。

皇太后自打年前腊月里染了风寒,身子骨就一直没有大好过。

大年初一,外命妇进宫请安磕头,皇太后并没有露面。

一直到了二月十八,慈宁宫里才传了话来,让杜云萝明日进宫,陪着诵经祈福。

春寒料峭,杜云萝裹得严严实实入了慈宁宫,一进去就叫殿内的热气熏了个正着。

地火龙烧得很旺,角落又摆了好几个炭盆,即便是换上春装都不会觉得冷,可偏偏皇太后依旧穿着棉衣。

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,老人瘦了许多,脸颊凹下去,只那双眼睛依旧锐利,见杜云萝来了,她招了招手。

杜云萝上前行礼,又问皇太后身体。

“虚的都不用说,哀家自己知道,你们家老太君走前大抵也跟哀家差不多,”皇太后笑了起来,对于生死,她看得很淡,“也就是圣上、皇后他们不安心,总叫御医开这个药开那个药的,其实啊,就这么一回事儿了。”

杜云萝垂眸,想了想,还是冲皇太后浅浅一笑。

她从前老过,知天命的人,与其听旁人宽慰,不如一起看开些,老人心里还踏实。

皇太后满意地拍了拍杜云萝的手,又道:“其实哀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,圣上勤勉爱民,太子踏实努力,江山一代传一代,哀家也对得起列祖列宗。

边疆战事虽多,但不管是鞑子、南苗,还是心存不轨的士族,该打的必须打。

就是唯有一样事儿,圣上的性子哀家最知道,他登基几十年,还是没消过御驾亲征的念头,哀家在的时候还能压得住他,哀家一蹬腿,他就脱了缰了。

云萝啊,你记住跟阿潇说,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,叫他千万给哀家拦住圣上,年轻一代的子弟当中,圣上最中意阿潇,叫阿潇拦,说什么都给拦下来。”

杜云萝自是点头称是。

正说着话,外头传来通禀,南妍县主到了。

南妍似是也不适应里外骤然不同的温度,一张脸红扑扑的,过来给皇太后请安。

皇太后目光慈爱,道:“正好在说呢,南妍,你也记得,圣上以后若要亲征,让阿栾也上去拦。”

南妍虽没有听见前半段的话,但也猜到了皇太后的意思,她的心沉沉下落,面上却不得不堆上恭谨笑容,连连应了。

毕竟,她真不知道,到了那个时候,李栾还有没有资格阻拦圣上了。

皇太后与两人说了些琐事,似是有些疲乏了,目光落在南妍平坦的肚子上,叹道:“从前总想着,你们年纪都不大,晚几年就晚几年,哪知道时间走得这么快,哀家还没来得及催,就肯定是看不见了。”

南妍的面色刷的白了。

皇太后却弯着眼睛笑了:“就催这么一回,等哀家没了,你婆母又不在了,这满朝的妇人,哪个还会来催你的肚子?”

南妍垂着眼帘,长睫颤得厉害,哽咽道:“是孙媳不争气。”

“也没有怪你,”皇太后笑着道,“都好好过日子,你们都好好过。”

皇太后歇了。

杜云萝和南妍从慈宁宫退出来,迎面吹来的寒风让两个人不由就打了一个寒颤,没有让宫女紧紧跟着,一前一后往花园里走。

南妍不疾不徐走在前头,引着杜云萝在韶华宫前停下:“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。”

这是云华公主出阁前的居所,也是南妍在宫中两世生活的地方。

“还有不到三个月……”南妍县主喃喃道。

杜云萝一怔,笑容苦涩。

离皇太后薨逝还有不到三个月了,离瑞王谋反、李栾弑父,也只有不到三个月了。

南妍抬眸,看着韶华宫的匾额,道:“这两年变了很多,失了昌平伯,失了蜀地世家,瑞王的臂膀断了,但我知道他,他不肯功亏一篑,他还是会孤注一掷。

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,迟疑着犹豫着,可我还是赌一把吧,哪怕他恨我一辈子。”

杜云萝的心突突的跳,她转眸看着南妍。

嫁了人,生了女儿,南妍比前些年看起来成熟了许多,但她的骨子里,依旧是那个敢拼敢豁出一切去搏的姑娘。

南妍说赌,自然不是赌瑞王的成功,她太清楚起兵没有胜算,那不是赌,那是自焚。

她所谓的赌,是把宝押在了李栾身上。

哪怕李栾恨她疏远她,她也要劝说李栾让瑞王放弃。

“想好了?”

杜云萝低声问她。

南妍轻轻点了点头,笑容清浅,却也夺目:“想好了。”

杜云萝没有劝南妍,她们都是重来一回,也因此,比其他人更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能够舍弃又绝对不能放弃的是什么,这是南妍要走的路,她能给的也只有鼓励。

定远侯府无疑是站在圣上和太子一边的,若能兵不血刃,止了这场灾祸,也没有什么不好。

男人有男人的战争,而女人……

她希望南妍好,仅此而已。

整个三月,京城平静极了,冬日的寒冷一点点散去,阳光也渐渐有了暖意。

圣上的心情却依旧如寒冬一般,皇太后的身体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差,御医们摇着头想不出办法来,整个前朝后宫都沉闷极了。

清明前,京中落了一场春雨。

定远侯府依旧按着惯例,请了师父们诵经。

等做完了道场,两辆朴素的马车从角门入了侯府,直到停在了二门外。

离家去庵堂祈福诵经两年的穆连慧回来了,除了当时跟着去庵堂里伺候的临珂和叶嬷嬷,身边还多了个小童。

一岁多模样,穆连慧亲自抱着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来。

洪金宝家的去迎了一趟。

一行人依旧安置在满荷园里,大门一关,又像是他们没有回来过一样。

杜云萝抽了个空,走了一趟满荷园。

东次间的窗户半开着,临窗的榻子上,小童站直了身子扒着窗沿往外看,穆连慧坐在一旁,扶着他的腰,絮絮说着什么。

视线相对,穆连慧看着杜云萝,勾了勾唇角,笑了。

叶嬷嬷带了小童出去,屋里也没有留一个丫鬟婆子。

穆连慧亲手煮了茶,替杜云萝添上:“冬天冷,庵堂后头的一处山泉也冻住了,下山前几日才堪堪化开,我取了些回来,你尝尝。”

杜云萝隔着氤氲热气看着穆连慧,道:“前回乡君替我煮茶,还是在望梅园里。”

“永安十八年?”

穆连慧皱着眉头回忆了一番,“一晃十年了,其实也就是十年而已。”

对她们两人来说,十年,也仅仅只是十年,很短,也很快。

穆连慧没有再去细细想十年前的事情,只是看着布置摆设与她去庵堂前无异的屋子,道:“好歹没动我这一屋子的东西,院子里那几个洒扫伺候的人也没换。”

杜云萝抿了一口茶:“你稀罕的,我又不稀罕,我动了做什么?公中原本也不缺那么点吃饭的银子。”

穆连慧支着腮帮子咯咯笑了:“我家岭哥儿,眼睛像我。”

岭哥儿生在庵堂里,依着吴老太君生前的交代,抱回京里之后,对外就说是在庵堂里收养的。

虽然眼睛像,但与穆连慧出府的日子对不上,往后外头就算有流言,也能压过去。

退一步说,以穆连慧寡居后不爱与人往来的性子,若非孩子与她的眼睛有几分像,有这么一桩缘分,旁人也不信她好好的会收养个孩子回来,毕竟,平阳侯府那个记在她名下的儿子,她连抱都没抱过。

“你放心,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,不会惹是生非,给自己添麻烦,”穆连慧小口小口饮茶,道,“我回府来,只是因为我必须回来了。”

杜云萝深深看了穆连慧一眼。

穆连慧有封号在身,皇太后薨逝时,她是要进宫哭灵的,与其那时候带着岭哥儿回来,不如提前回京,免得招人厌,多添闲话。

杜云萝想离开时,蒋玉暖过来了。

这两年间,家中所有人之中,变化最大的当属蒋玉暖了。

她一改从前爱哭又软和的性子,整个人变得坚韧许多。

蒋方氏带着蒋邓氏几次上门来,都被蒋玉暖堵了回去,蒋方氏气不顺想依着旧例收拾蒋玉暖,偏偏穆连诚就在尚欣院里,她没胆子当着姑爷的面教训蒋玉暖,三五次下来,也不爱来定远侯府了。

杜云萝不去插手尚欣院的事情,她和周氏商量过,吴老太君三年大丧未出,各房是分不了家的。

等三年之后,也只能把账册上的东西分分明白,不可能硬要让谁谁谁搬出侯府。

三房平顺,庄珂又是郡主身份,与长房素来和睦,没有间隙,要是不分出去,一道热热闹闹住着,反倒是合了徐氏、庄珂以及几个孩子的心意。

四房只余陆氏这么个庶子寡妇,断断没有让她一个人去外头生活的道理,定远侯府做不出那等不要脸面的事情来。

对二房亦是如此。

二房有家底,分出去之后,吃喝倒是不愁,可穆连诚瘫了,家里没有一个能主事的男人,娢姐儿年纪又小,让他们留在府里才妥当些。

侯府是依例分家,不是几房兄弟撕破了脸皮,做事都要掂量。

就好像从前,寡居的杜云萝一直没有搬离过定远侯府,穆令冉也是,娶妻生子之后也在府内生活。

况且,二房已经绝嗣了,穆连诚和蒋玉暖这会儿还没有过继一个儿子来养的念头,等娢姐儿将来嫁了,府里也就剩他们两夫妻了。

还是那句话,不缺那两碗饭的银子。

穆连诚如今这个样子,什么心思都歇了,也不敢胡乱兴事,毕竟,定远侯府荣耀,娢姐儿以后才能风光。

杜云萝和蒋玉暖在庑廊上打了个照面。

刚刚小产的时候,蒋玉暖的身子骨极差,这两年她顶着一口气,自己养回来了,看起来面色不错。

与杜云萝见了礼,她没急着进去寻穆连慧,而是静静看着与叶嬷嬷玩耍的岭哥儿。

“哥儿若在,应当比岭哥儿再大一点,跑得也会更快一些。”

蒋玉暖低声道,她说得平静,只是在陈述,而没有太多伤怀到难以自抑的情绪。

穆连慧的肚子瞒得过外头,却瞒不过家里人,蒋玉暖深知穆连慧为人,一想也就知道了。

穆连慧慢慢悠悠从屋里出来,走到两人跟前,睨了蒋玉暖一眼:“你再看,那也是我儿子,不是你儿子。”

蒋玉暖笑容僵在脸上,尴尬又无奈,末了摇了摇头:“我没那么想过,我们爷也没那么想。”

轻哼了一声,穆连慧没再理会蒋玉暖,上前把岭哥儿抱了起来。

岭哥儿玩了会儿,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,穆连慧掏出帕子来,轻柔地仔仔细细擦拭,眼角眉梢都是关爱。

蒋玉暖抿着唇看着,叹道:“我是真的没那么想过……”

杜云萝看着这两姑嫂,依她说,不管旁人如何想,穆连慧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,她是断断不会记到别人名下去的。

岭哥儿算起来是无父无母,但他是嘉柔乡君的养子,定远侯府又不失圣眷,他往后出去行走,旁人一样要唤一声公子,哪个敢看低了他?

这个身份已经足够了,在穆连慧看来,够了的。

清明后的雨,断断续续落了几日。

二更天的夜风吹在身上,不冷也不暖,南妍自个儿提着一盏灯笼,去了李栾的书房。

皇太后的身子骨愈发差了,御医们都说,大抵就是这十来天的工夫了,南妍心里清楚,哪有那么久,只余五日。

李栾近几日很忙,整日里和瑞王在前头书房里与一群幕僚关起门来说话,其中内容,南妍一想便知,等夜里回到后院,李栾也要在书房里待到三更天,才一身疲惫地回屋里,若是更迟些,就干脆歇在书房里。

南妍走到书房外,里头灯光灼灼,映出李栾身影,她凝神望了会儿,深吸了一口气,抬起手敲了门:“世子,是我。”

李栾过来开了门。

南妍抬头看着他,笑了:“我能进去说吗?”

嫁给李栾这么些年,南妍几乎没有进过他的书房,每每过来,也都是站在庑廊下,她似乎连往里头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,突然提及要进去,反倒让李栾讶异。

南妍跟着李栾进去,轻轻关上了门。

大案上的笔墨纸砚已经简单收拾了,那些不该叫南妍看到的东西都没有出现。

她走到李栾身边,声音压得很低,语调沉沉,一如她的心情:“真要起兵吗?”

李栾漫不经心倚着大案,闻言眸子倏然一紧,深深凝着南妍的眼睛,温润气息散去,留下的是探究和谨慎。

南妍没有避开,迎着李栾的目光,直截了当:“我一直都知道,在我嫁给你之前,我就知道。”

白皙手腕被一把扣住,李栾用了些力气,南妍隐隐感到痛,她没有挣扎,反而是抿唇冲李栾笑了:“那年国宁寺之中,世子问过我,为何嘉柔乡君对你避之不及,我当时说,‘甲之砒霜,乙之蜜糖’,我能接受你兵败,但她不能。”

李栾的眉头紧紧蹙着,深邃眼底浓黑,辨不清其中情绪:“你是说……”

“是,我知道的,乡君也是知道的。”

南妍笑容灿然,一旦脱口而出,这些年盘旋在心中的惴惴不安散了,似是决堤了的潮水。

南妍说的是前世种种,她当然不会说李栾娶的其实是穆连慧,她却设计嫁给了瑞王,这样的过去,即便隔了一世,也断断不能摊在李栾跟前。

李栾把父亲看得太重了,若他知道,南妍曾是瑞王的填房,从今以后,夫妻再无法坦然相处。

在南妍的故事里,她依旧是李栾的妻子,而穆连慧嫁去了昌平伯府,夫君便是当时皇太后提出来的几个人选之一。

皇太后薨逝,瑞王起兵围了京城,却没有打下京师,李栾被迫弑父投降。

“皇太妃和公主求了情,乡君落发,我与世子永守皇陵,几十年不曾踏出一步,”这些过往半真半假,但心情却是真真切切,南妍说得眼眶通红,梗咽道,“乡君不愿意重蹈覆辙,自然对世子避之不及,也不肯去昌平伯府,而我,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,能重活一次,日日伴着世子,王府还是皇陵,与我都是一样的。

这些年我都是这么想的,一步一步,如从前一般,随世子起兵,随着去皇陵……

可我终究还是要说出来,世子,劝王爷收手吧,今生失了昌平伯府,失了蜀地助力,胜算比前生更小……”

“为什么?”

李栾出声打断了南妍的话。

突然听说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,李栾并没有质疑真假,却问了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。

南妍听懂了,前世今生,她心中存着的、存过的只有李栾,他的一个眼神、一句感慨,她都能领会。

“因为我不忍心再看世子弑父了,”温柔笑意充盈眼中,泪水满溢,顺着脸颊滑落,南妍的心钝钝生痛,“无论是我还是姐儿,哪怕我生个哥儿,在世子心目之中,都比不上王爷。怨我疏远我,都没有关系,我只是不想世子再……”

南妍的声音卡住了,仿若是被紧紧掐住了嗓子眼一样,她说不下去了。

知他父子亲近,知他孺慕之心,她已经获得了前世不曾有的幸福的十年,她偷来的已经很多了,不该为了自己,再让李栾背负弑父的痛苦。

即便还有丝丝幻想,贪心得想要更多,但、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好一些。

李栾没有说话,缓缓放开了手,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地图,展开铺在了桌面上,指尖落在京师位置,良久沉默。

南妍静静擦去了眼泪,目光灼灼看着李栾。

若李栾为了她“与众不同”的经历冷落她,那么这一次,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了。

不能叫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
她想看得清楚,更清楚一些。

倾盆而下的大雨打破了沉静,狂风呼啸,吹得窗户啪啪作响。

李栾从地图中抬起头,视线从南妍身上划过,叹道:“夜深了,回去歇吧。”

收在袖口里的手攥了起来,南妍含笑点头,拉开了书房的门,夜风迎面而来,夹杂着雨点,她打了个寒颤,出了屋子,又把门带上了。

书房里的油灯亮了一整夜。

南妍倚在床头,坐了一整夜。

之后的几日,南妍都没有见过李栾,他甚至没有回过后院,连夜里都歇在前头了。

姐儿问了两回,南妍搂着女儿遮掩过去,心却沉到了谷底。

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,如何选、如何做,全看瑞王与李栾,她只是个妇人,无力指点江山。

皇太后是天刚亮的时候走的,丧钟响彻京城,一夜未眠的南妍按着规矩更衣,牵着女儿的手走到了二门上。

李栾站在马车边,无喜无悲,扶着瑞王上了车。

宫门处,公候伯府的子弟、诰命在身的外命妇们依次入宫,肃穆沉重。

慈宁宫里搭建灵堂,内外命妇哀哀哭声不断。

南妍在人群里见到了杜云萝和穆连慧,她隐约听见有人议论被穆连慧抱回侯府的小童,心里透亮极了。

同是再来一世,那两人已经尘埃落定,而她再一次走到了这最要紧的关头,是生是死是皇陵,就看这几日了。

若说之前还有些忐忑,真正到了这一刻时,南妍反倒是心平气和了。

对于她的命运,南妍没有一丝害怕,她只是心痛,心痛李栾将要面对的一切。

劝服瑞王、把多年谋划全盘放下舍弃,亦或是孤注一掷、弑父收场,无论哪一种,都不是寥寥数语能够勾勒出心境的。

不止南妍在等,杜云萝一样在等。

穆连慧哼笑,与杜云萝道:“你倒是比她更上心。”

杜云萝敛眉,凝着穆连慧的眼睛,道:“她若步你后尘,你会高兴吗?”

眼底恼意一闪而过,留下的是穆连慧讽刺一般的笑容。

无论南妍是白绫一条,还是永守皇陵,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了,也无所谓高兴亦或是不高兴。

她唯一牵挂的只有岭哥儿罢了。

穆连慧转身回了满荷园,杜云萝在二门上等了会儿,才见到远远而来的穆连潇。

见她候着,穆连潇加快了脚步,走到她身边,替她理了理披风,又紧紧牵住了她的手。

夫妻两人不急不缓往韶熙园走。

指腹滑过柔软掌心,穆连潇轻声道:“云萝,别急,都会过去的。”

温声细语萦绕耳边,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,就叫杜云萝的心绪平和许多,杏眸里有了浅浅笑容,她微微颔首,应了一声。

停灵半月,皇太后的棺椁送去了皇陵。

圣上亲自送出城门,由太子、几位亲王、亲王世子送行,穆连潇奉命随行。

女眷们留在京中。

杜云萝算了算日子,若一切顺利,来回大抵是一个月。

今时状况已与前世不同,从前瑞王甚至没有等到皇太后入葬就已经起兵,她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因为瑞王失了羽翼,还是南妍止住了李栾的脚步。

午夜梦回,杜云萝做了几场噩梦。

梦里,瑞王父子在途中发难,反军困住了送灵的一行人,诚王父子与随行的将领官员寡不敌众,穆连潇都受了伤,无力突围。

惊醒之后,浑身大汗。

端午那日,杜云萝在宫中见到了南妍。

南妍的精神也不好,整个人消瘦了,倒有了几分还未出阁前的纤细模样。

两人相视而笑。

绕到慈宁宫后的小花园里,南妍压着声儿道:“女儿不比男子,我若离京了,她住在宫里,皇太妃会指点一二,等将来皇太妃也走了,还望你和郡主替我打点打点。”

说是打点,毕竟是宫里事情,杜云萝也帮不上多少忙。

她轻叹一声,笑了:“已经不同了。”

话尽于此,没有人再往下说。

整个五月,京城都沉浸在雨水之中,度过了最初的心惊之后,杜云萝也慢慢静下心来,按部就班打理中馈,陪着孩子们耍玩,等着穆连潇回京。

月末时,云栖递了消息进来,若无意外,再过四五日,那一行人就该抵京了。

入城那日是个阴天,雨水停了,云层却压得极低,不晓得何时又要落雨。

穆连潇让九溪回府里报信,随着太子进宫复命。

杜云萝听洪金宝家的来递口信,弯着眼笑了。

延哥儿和允哥儿晓得父亲要回来了,高兴极了,恨不能立刻去前头大门上等着,娴姐儿本就是个“人来疯”,两个哥哥殷切,急得她“爹爹”、“爹爹”唤个不停,哼哼着让杜云萝抱她去寻爹爹。

好不容易一个个哄乖了,没老实上一个时辰,外头刚响起问安声,延哥儿和允哥儿就一前一后冲了出去。

杜云萝喜上眉梢,见小小的娴姐儿撅着屁股要爬下罗汉床,便将女儿抱起来,一起迎出去……

瑞王府中,直到掌灯时分,南妍才等到瑞王父子回府。

姐儿想念父亲,拉着南妍站在院子外头,翘首盼着,远远见李栾过来,就欢喜得几乎跳起来。

看着女儿一把扑倒李栾怀里,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,一动不动站在原地,等他牵着姐儿走到她跟前。

桃花眼中似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,李栾深深看着南妍。

那夜,南妍所谓的前世今生,在李栾听来,就像是黄粱一梦。

他难以相信所谓的重来一次,但对着地图沉思一夜,他又不得不承认,南妍说的有些话是对的。

胜算太小了,困兽之斗,无异于自取灭亡。

真到了兵败时,李享与他的选择就会像南妍说的那样,以他的弑父收场。

不管他是否愿意,李享会毫不犹豫地用性命来换他活下去的希望。

成王败寇,李栾不是怕死之人,也不在乎什么皇陵流放,他看重的是他的父亲,一如父亲看重他。

如何选择,没有选择。

随着昌平伯的败露,这些年间,眼看着助力渐失,饶是瑞王不甘心,也不得不审时度势。

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可李栾没有怀疑过南妍,枕边人是否真心相待,他能感受得到。

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出言劝解,她的倔强,她的惴惴,都清清楚楚写在了眼中。

让人心疼。

成亲快十年了,李栾自问对南妍不错,却是头一回,真正去心疼她。

眼中的雾散了,他浅浅笑了,一手牵着女儿,一手落在南妍的额上,沿着脸颊缓缓往下,将她散落的额发挽到了耳后。

南妍一怔,抿唇望着他。

“不早了,”笑意浓了些,李栾温声道,“摆桌用饭吧。”

视线刹那间朦胧,南妍忍着眼泪,重重点头。

她这是赌赢了吧?

永安二十八年的春天,终是要过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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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二锦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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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安二十七年,初秋。

说是初秋,天气还是热得要命。

锦蕊推开薛家门时,都能看到湿漉漉的掌心在门板上留下的印子。

听见动静,薛四家的从半启着的窗户里看了门口一眼,便趿着鞋子出来,道:“跟水里捞起来似的!赶紧滚进屋里去,我给你打水。”

锦蕊笑了,半点没马虎,飞一般进了屋里,拿汗涔涔的指尖掐了掐薛瓶儿的脸颊。

“这大热的天,你说你回来做什么?”

薛四家的端着盆儿,一面嘀咕,一面侧身进来,“家里少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银子了?弄得这一身汗,活受罪!

夫人屋里凉凉爽爽,你不去待着,非要瞎折腾!

要我说,你们这一个个,都是不懂享福的,难怪这一辈子都是下人命。

哪有这么热的天,穿过半个城走回来的?也不怕脚底板给烧穿了!

还有阿宝那个楞木头,非要冬练三九、夏练三伏,整个人都给晒得跟黑炭似的了,哎呦,哪家姑娘会喜欢个烧焦了的破木头!”

薛瓶儿笑得在榻子上直打滚,锦蕊亦是直不起腰来,险些把水盆打翻了。

薛四家的哼道:“笑笑笑,就知道笑!我去厨房拿根木炭来,你们就晓得我说得对不对了。”

薛瓶儿拉着锦蕊坐下,等薛四家的出去了,她才压着声儿道:“娘也就跟我们两个抱怨,阿宝在家的时候,她一个字都不说,就怕阿宝听了伤心。”

“烧焦了的破木头哪里会伤心?”

锦蕊咯咯直笑。

薛宝跟着疏影练功有两年了,也许是强健了筋骨,也许是正好在长身子的时候,个头窜得极快。

小时候那个白嫩的小胖子,眨眼间就成了个结实的小伙子。

要不是五官还是老样子,连锦蕊都要说,认不得弟弟了。

薛四家的心疼是真心疼,但也晓得男子汉不打磨不成器,阻拦的话是一句都没说过。

薛瓶儿还总是安慰她,说阿宝现在能挥得动拳头,又能认得字,往后进了府里做护院,或是在哪个爷或是哥儿身边跑个腿,也算是个好出路了,有正儿八经的活计,薛四家的说媳妇,也能说得更合心意些。

薛四家的听着,也觉得是个理。

锦蕊再能干,年纪也不小了,早晚都要嫁人的。

兄弟有能耐了,往后在婆家就更硬气,不会吃了亏还没处诉苦去。

就像他家瓶儿,若不是有个厉害的姐姐,岂不是真要叫那混账一家子给糟蹋到丢了性命了?

“蕊姐儿,今儿个不当值吧?”

薛四家的切了两块瓜进来,道,“等太阳下山了再回去,万一中暍,夫人还要费心你。”

锦蕊点头应着。

薛四家的抄起锦蕊带回来的包袱往里间走,眼睛一瞟,示意她跟进来。

锦蕊会意,随着进了里头。

“还是前回多些。”

薛四家的掂了掂钱袋子。

锦蕊习惯了薛四家的性子,道:“前回不一样,赶上娴姐儿抓周,显哥儿生辰,又是七夕,几桩大喜事并在一块了,赏银都比平日里多上许多。”

薛四家的听着在理,道:“也是,过几日要中秋了,再往下走,是重阳,蕊姐儿,你下回等娢姐儿的生辰过了再回来吧,一来避开这大太阳,二来多攒些银子,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,高兴。”

锦蕊笑道:“我听几个妈妈们说,今年怕是秋老虎厉害,哪怕到了娢姐儿生辰时,都热呢。”

“今年夏天有多热,冬天时就有多冷,”薛四家的搓了搓手,道,“这么一想,银子当真是不够花的,你爹那双老腿,到了冬天,我还不得多买些炭火回来给他暖着?没有富贵人的命,偏偏要得那富贵人的病,亏得咱们家里日子还算不错的了,换作这街上其他人家,我看他那双腿还能不能过冬了。”

许是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,薛四家的越发爱唠叨了,絮絮说着这个那个的,末了,声音低了下去,几乎是压在了锦蕊的耳边。

“娘与你说正经的,”薛四家的道,“之前是老太君过世,夫人又大着肚子,身边却不得人手,如今娴姐儿满周岁了,府中也算顺当,你该替自己考量考量了。”

锦蕊怔了怔,她是不愿意提这事儿的,干脆岔开了说去:“娘舍得我嫁出去了?阿宝娶媳妇还要银子呢。”

“瞧你这话!”

薛四家的撇了撇嘴,“赚银子能有尽头?你年纪是真不小了,再是舍不得夫人,也该相看起来了,等相中了,稳稳当当把事情办妥了,不也就到明年了吗?”

锦蕊抿着唇,含糊应了两句。

“你别不往心里去!”

薛四家的叹气道,“前几年还想着你岁数不算大,真到现在,我也是愁啊!跟你年纪合适的,几乎都是娶了媳妇的了,没娶的,那都是家里缺了些什么的,十个有八个,你瞧不上。这么数数,哎!”

锦蕊没再说话,听薛四家的唠叨了会儿,两人才从内室里出来。

薛瓶儿盘腿坐在榻子上打络子,等薛四家的离开了,才笑着道:“娘催你啦?这几个月她在家老是愁。”

“娘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。”

锦蕊道。

薛瓶儿把东西都挪开,拉着锦蕊坐下,靠着她的肩,柔声道:“姐,其实娘说得也对,你该为自己多想想,别总顾着我和阿宝,你全是叫我们给耽搁了,我也盼着你过得好些呀。”

锦蕊浅浅笑了起来:“我没什么不好的,侯府、杜府并在一块,比我体面的丫鬟也没几个,我还能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
薛瓶儿握着锦蕊的手,还想劝,又觉得劝不出口了。

说到底,不全是为了她吗?

若不是她嫁错的人,又没有守住银子,锦蕊何须如此辛苦。

夏日的天色暗得迟,锦蕊回到韶熙园时,天还很亮。

屋里传来娴姐儿咯咯的笑声,逗人得紧,心中那点儿沉闷霎时就散开了。

那些恼人的事儿,还是不想了,反正,也想不明白。

中秋过后,锦蕊去了九溪家里。

九溪的姐姐出阁,嫁的是鸣柳,今儿个办大礼。

新娘子没进府当过差,年纪也不算小,相熟的小姐妹们早就成亲了,九溪便请了锦蕊当傧相。

九溪从前帮过薛家不少,锦蕊自是一口答应了,在正日子里,欢欢喜喜到了场。

门上、窗上贴满了红双喜,人人都是笑颜如花,锦蕊进去看了眼新娘,一身喜服,眉眼如画。

新娘子性子活泼,对镜自照,回过头来问一屋子观礼的亲戚邻居:“我好看吧?”

喜娘笑得合不拢嘴,讨喜话儿不断。

九溪的嫂子笑弯了眼,打趣道:“怕是还没新郎官好看。”

一时间哄堂大笑,恼得新娘子抓起桌上的荷包就往嫂子身上丢。

“这就是嫁个知根知底的好处,新郎官、新娘子什么模样,咱们都清楚。”

嫂子乐呵呵的。

锦蕊也笑着,听了这句话,不由就是一怔。

薛四家的的话又在耳边绕着,她却不知,她往后要嫁的人,到底是什么样子的。

胡同口传开了鞭炮声,噼噼啪啪的。

普通人家办喜事没那么讲究,见迎亲的来了,一窝蜂涌出了屋子,挤到了院门边,将九溪兄弟几个推到了门外,两个身宽体胖的婶娘挡住了大门,要闹一闹新郎官。

院子里霎时间越发热闹了。

“那几个小子不会翻墙吧?”

有人说道,“身手一个比一个好,怕是拦不住。”

嫂子关上了新娘闺房的大门,搬了把大圈椅挡在门前,拉着锦蕊坐下:“不怕他们翻墙,有蕊姑娘在这儿坐着,看他们有没有胆子硬闯。”

亲戚们笑作一团。

花轿到了大门外,锦蕊看不到外头动静,只听得起哄声一阵接一阵的,应付了拦门的舅爷姑婆们,递了厚厚的红包,总算是让出了一条缝,让新郎与傧相进来。

鸣柳本就长得标致,换上新郎衣冠,唇红齿白,要锦蕊来说,还真是比新娘子还漂亮。

这么一想,锦蕊绷不住脸,一面笑,一面伸手讨要红包。

她是来帮忙的,婚礼就是图个热闹,稍稍拦一拦,别误了吉时,娘家婆家大伙儿都高兴。

云栖拍了拍空落落的袖口,道:“你看,红包都分完了,你先让开,回头补呗。”

讨价还价,原就是固定的议程。

锦蕊刚要张嘴说话,只瞧见眼前一晃,有人绕到了她身后,下一瞬,椅子腾空而起,她惊呼着抓住了扶手,还是叫那人连椅子带人一并搬到了一旁。

迎亲的喜娘笑着进屋迎新娘,鸣柳得意极了,留下一院子目瞪口呆的宾客,好不容易回过神来,大笑着要追进去。

锦蕊那点儿小声的惊呼全叫笑声给掩盖了,等椅子落地,她赶忙站起来,转过身去,瞪着那莽人。

那是疏影。

日光之下,他的身影颀长,分明是熟悉的五官,锦蕊却有那么一瞬怔住了。

四目相对,出神的也不仅仅是锦蕊,疏影亦是晃神。

也许是这一院子的红色晃了眼,那双含嗔的凤眼,娇俏得让人挪不开视线。

云栖总说他媳妇漂亮好看,可这一刻,疏影想,锦蕊也是不输锦灵的,只是他从前从来不懂罢了。

暗暗收紧了背在身后的手,疏影清了清嗓子,道:“红包真的分完了,会补的。”

锦蕊没去想这话是真是假,只是挪开了视线,含糊应了声。

九溪背着新娘子从闺房里出来,一群人围着,热热闹闹出门。

鸣柳唤疏影出发,见他的目光落在锦蕊身上,不禁也是一怔。

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起,花轿渐行渐远,锦蕊站在胡同里,看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个背影,紧紧咬住了下唇。

刚刚那一刹那,是心动吧?

在岭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没有,在出手帮她教训金家人的时候没有,却偏偏在这么一刻,锦蕊听见了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声。

比鞭炮还重了。

锦蕊还是收到了红包。

延哥儿这几日跟着穆连潇在前头书房认字,锦蕊送东西过去时,正巧是疏影当值。

金桂花香浓郁,锦蕊垂着眸子把食盒递过去,道:“族里浒三太太使人送来的,夫人说,正好给哥儿当点心。”

疏影伸手接了,粗粝的指腹碰到了那纤纤细指。

锦蕊抽开了手,转身要走,却听见疏影唤她。

清冽的声音不重,念得也慢,明明是简简单单的那么一声名字,也许是尾音拖得有些长,就像是在唤“锦蕊儿”一般。

锦蕊儿。

那是夫人打趣时唤的,亲近极了。

从疏影口中听起来,又是另一种味道。

沉甸甸的,让锦蕊的脚步都钉住了。

她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还有事儿?”

疏影看着锦蕊,微微敛眉,从腰间接下了钱袋子,取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银锞子,摊着手心给她:“红包。”

锦蕊没接,道:“该给九溪家里送去。”

“应了给你的,”疏影又道,“收下吧。”

锦蕊咬着唇,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

银锞子是主子们逢年过节当赏银赏下来的,外头也不用,疏影带在身上,的确是特特备着给她当红包的。

练过功夫的人,手掌极大,骨节分明,手心的纹路很深,显得掌心里的银锞子越发小巧。

也显得她的手很小,似乎只有他的一半大小了。

锦蕊抬手,抓过了那两个银锞子,道了声谢,便急急往回走。

疏影看着她的背影,眉心渐渐蹙起。

他不是二愣子,看得出锦蕊的态度不自然,她想躲着他的,她连视线都避着他。

疏影突然想起了两年多以前,鸣柳与他提过一回,当时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上头,亦晓得锦蕊性子和处境,便把鸣柳的话丢到了脑后。

如今,也许是年纪又大了两岁,也许是经常听薛宝说他最崇拜的姐姐,意识到了那份心动,便如江流而下,滚滚的,停歇不住。

疏影看了一眼掌心,锦蕊抓银锞子时,指尖滑过掌心的触觉还清清楚楚的,像是猫儿轻轻挠在了心尖。

他曾说过,薛家是不同的,锦蕊和锦灵也是不同的。

这份不同,如今依旧。

若只是他一人心动,忍了也就忍了,但他此番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锦蕊的回避和克制。

她其实,也是一样的吧。

锦蕊捏着银锞子回到了韶熙园,转身进了厢房。

在床沿坐下,她低头看着那两颗银锞子。

捏得太紧了,掌心印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,她静静看了会儿,将它们收进了荷包里,压在了枕头底下。

锦蕊从娘家回来,远远的,就瞧见芭蕉从韶熙园里出来。

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,便没有遇上,锦蕊进了院门,问马婆子道:“刚是芭蕉来了?”

“来寻夫人的,说了小半个时辰,刚走。”

马婆子道。

锦蕊点了点头。

芭蕉嫁出去有几年了,吴老太君过世时,她进府里来,哭到背过气去。

她如今不当差了,若无主子们传,几乎都不进府。

也不晓得今日是为什么来的。

次间里,杜云萝和洪金宝家的正说着什么,见锦蕊进来,她屏退了人手,只把锦蕊唤道跟前。

“夫人有事与我说?”

锦蕊搬了杌子坐下,笑道。

杜云萝颔首,看着锦蕊,道:“芭蕉来跟我说你的事情。”

锦蕊怔了怔,认真听杜云萝说下去。

杜云萝内心感慨。

前世今生,纵然改变了许多,但有些事情,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在发生的。

从前,她把锦蕊嫁给了外乡商人,虽然锦蕊不舍得离开她,可她还是咬咬牙,将她远嫁。

那是户好人家,锦蕊又是个有本事的,能在那儿过得很好。

事实亦是如此,远嫁的锦蕊婚后安稳,起码比她这个守寡的主子强。

可今生,杜云萝是不愿再如此轻率地定了锦蕊的终身。

“那家姓程,说是上个月在一家胭脂铺子里遇见过你和瓶儿,很是中意你,那程商人与芭蕉夫家相熟,就请芭蕉来问问,看你愿不愿意……”

锦蕊愕然,她隐约记得在胭脂铺子里与人说过话,那人文质彬彬的,不惹人讨厌,可再往深得想,她想不起来了。

“夫人……”锦蕊张了张嘴,却不晓得说什么。

杜云萝握着锦蕊的手,道:“你听我说完。

程家家底不错,那商人也是厚道人,你若嫁过去,不会吃亏,他能给的聘礼,远胜他人,你娘家那儿,你能有交代。

可到底太远了,远到我想见你了,都见不着呢。

芭蕉跟我说,与其远嫁,不如留你在府里,她也有几个不错的人选,你若点头,她替你挑着,如此你往后还能在韶熙园里当差,能在我身边。

只是,这些是你想要的吗?

锦蕊儿,我应过你,一切都顺着你的心思来,你心里怎么想的,你只管跟我说……”

嗓子酸涩,锦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她的心思,她想要的,她一直都是明明白白的。

她要顾着的不仅仅是薛宝,还有要一辈子都在娘家吃饭生活的薛瓶儿。

无论是远嫁商贾,还是留府当差,都是好“出路”,是合适她的。

可她的脑海之中,闪过的是疏影的身影,是他叫她名字的声音。

锦蕊习惯了杜云萝和穆连潇的蜜里调油,也见过其他的恩爱夫妻,但直到那一天那一瞬,她回过头看到疏影时,她才明白,“心动”到底是什么样的。

喜欢了,便是喜欢了,饶是克制着不去想,也一日胜过一日。

不过,那并不是她能要的。

疏影不是云栖,疏影有父母兄弟,而她也不是锦灵,她要把薛家抗在肩上。

“夫人,”锦蕊低着头,道,“奴婢留在府里吧,远嫁,奴婢不放心。”

放不下杜云萝,放不下小主子们,放不下薛家人。

杜云萝抿着唇,试探着又道:“你心里的事儿,真不愿意与我说?差不多就是从九溪姐姐嫁人起,你就怪怪的,时不时走神……”

“奴婢无事的。”

锦蕊挤出笑容来,道。

杜云萝没逼着再问,等锦蕊出去了,让洪金宝家的给芭蕉带个话,又让她去寻锦灵打听,问问九溪姐姐出阁那日,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。

芭蕉打听了几个人,虽是暗悄悄的,但总有捕风追影的,联想到芭蕉刚去过韶熙园,便猜测是韶熙园里要放丫鬟了。

锦蕊年纪最大,首当其中的,都猜到了锦蕊头上。

鸣柳急匆匆到了疏影家中,道:“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?再拖着,人家指不定哪天就定下了。”

疏影的娘当即耳朵就竖起来了。

疏影无奈,把鸣柳拉到了家门外,道:“别当着我娘的面瞎喊,回头审起我来,我去你家打地铺吗?”

“少打马虎眼!”

鸣柳到底还是放低了声音,道,“我成亲那天,在九溪家里,我都看见了。”

闻言,疏影微微一怔,失笑着摇了摇头。

原来,那时竟是那般明显,所有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,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。

“你给个准话,你要不好跟爷和夫人开口,就让云栖媳妇去说。”

鸣柳道。

疏影垂着眼帘,道:“你都成亲了,还怕我娘去跟你娘倒苦水?”

“正经跟你说呢,”鸣柳气闷极了,道,“前两年跟你提,你不上心,现在再不争取着,真等锦蕊嫁别人了,我们没人陪你吃酒解闷。”

沉默良久,疏影缓缓道:“我是喜欢她,但又能如何?道理两年前就跟你说过,她和云栖媳妇不一样。”

鸣柳哑口无言。

疏影是穆连潇的左膀右臂,锦蕊若是跟了他,是无法再在内院当差了的。

这是规矩,谁也改不了。

锦蕊不是一个人,她还有父母弟妹,薛家的日子要一如今日之红火,哪怕是疏影有银钱贴补岳家,以锦蕊的性子,她也不会伸这个手,因为疏影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
鸣柳叹了声,拍了拍疏影的肩膀,转过身去,却瞧见薛宝站在他们身后,一动不动的。

薛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,听了多少,鸣柳和疏影顾着说话,竟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了。

疏影见了薛宝,也有些愣怔,复又道:“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?”

薛宝梗着脖子,没有说话。

与前几年相比,薛宝的变化极大,长了个头,人也壮实了,他憋着嘴,眼眶却是通红通红的。

“我都听见了。”

薛宝的声音闷得厉害,他强忍着,但再开口时,还是哭了,“你喜欢我大姐,是不是?”

疏影的声音哽在了嗓子眼里。

印象之中,他似乎没见薛宝这么哭过,刚开始练功时,又苦又累,薛宝都咬牙坚持着,一滴眼泪都不落。

“你喜欢我大姐,是不是?”

薛宝又问了一遍。

疏影的眸子沉了下来,答道:“是。你别告诉她……”

虽然锦蕊大抵是看出来了,但疏影还是不想让她亲耳听到,说透了,往后就越发尴尬了。

况且,锦蕊是要说亲的,不该连累她。

“为什……”薛宝用力抓住了疏影的胳膊,问了一半,又止住了,缓缓松开了手。

为什么,他又怎么会不懂。

锦蕊为的不就是薛家,为了他和薛瓶儿吗……

薛宝以前还不懂,见锦灵嫁得如意,就问薛瓶儿,大姐何时也能嫁个厉害的。

薛瓶儿的笑容就淡了,她慢慢与薛宝讲道理,讲锦蕊这几年的辛苦,讲她的付出和努力,讲她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嫁一个厉害了的……

想起薛瓶儿说过的那些话,薛宝的眼泪根本止不住,他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别人笑话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听见薛宝哭声,疏影的娘拉开了大门,一把将薛宝拉进去:“阿宝怎么就哭了呢?到底什么事儿,跟婶儿讲。”

薛宝摇了摇头,又去拉疏影,一面抹着眼泪,一面磕磕绊绊说道:“我是男人,我学功夫就是为了让姐姐们不被人欺负,本来是我该帮衬姐姐们的,我长大了,不该是姐姐们为了我,断送自己,那些在府里出不了头、没有多少本事的人,配不上我大姐!”

锦蕊是薛宝心中的巾帼英雄,是他的骄傲,他的姐姐,不该嫁给一个庸人。

他的姐夫,应该是个能干的,念过书,练过武,走过天下,见识卓著,能够懂他的大姐,喜欢她,爱护她……

他舍不得,他也没那个脸,要让锦蕊为他赔上一辈子。

他薛宝,不是那样的孬种。

疏影沉沉看着薛宝。

他想起了锦蕊,不愧是两姐弟,骨子里的韧性都是一样的,而这份坚持,亦是他极其欣赏的。

“你说得对。”

疏影沉声道。

他未必是最好的,但那些庸庸碌碌之人,配不上骄傲的锦蕊。

韶熙园里静悄悄的。

几个小主子歇午觉,谁都不敢大声说话,怕惊搅了孩子。

杜云萝坐在罗汉床上,看着描花样的锦蕊。

锦蕊又出神了,笔尖许久没有动过。

杜云萝看在眼中,暗暗叹了一口气,唤了她几声。

锦蕊这才回过了神,道:“夫人是要喝些水吗?”

杜云萝摇了摇头,示意锦蕊在身边坐下,柔声道:“是想起疏影了吗?”

突得听见疏影名字,锦蕊眸子骤然一紧,咬着唇,道:“夫人怎么这么问?奴婢想他做什么?”

“锦蕊,”杜云萝笑了,叹道,“我是过来人,想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,我一清二楚。”

锦蕊无言以对。

“疏影不好吗?喜欢他不好吗?”

杜云萝握着锦蕊的手,道,“锦蕊儿,寻个喜欢的人不容易……”

锦蕊垂着眸子,浅浅笑了:“夫人,您知道的,奴婢……”

话说了一半,洪金宝家的从外头进来,低声禀道:“前头来报,说是瓶儿姑娘来寻锦蕊,这会儿在门房候着。”

锦蕊腾地站了起来,一脸担忧:“瓶儿来做什么?是不是家中……”

杜云萝按着锦蕊坐下,与洪金宝家的道:“让瓶儿姑娘过来。”

锦蕊忐忑极了,薛瓶儿没进府当过差,更别提进侯府了,她怕瓶儿一个不留心坏了规矩。

杜云萝安慰她道:“等人来了,问问就晓得。”

耐着性子等了会儿,薛瓶儿跟着洪金宝家的进来,眼眶红通通的。

锦蕊一看就急了,将薛瓶儿拖回自个儿屋里去说话:“谁欺负你了?还是旁的事儿?”

没了他人,薛瓶儿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:“我都听阿宝说了,姐,你喜欢疏影吗?”

锦蕊愣在了原地。

她能对杜云萝说,可对着薛瓶儿,她无从开口。

“阿宝去疏影家里,正好听见疏影和鸣柳在说你,你喜欢他的是吗?他也喜欢你的呀……”薛瓶儿的声音里全是哭腔,泪水涟涟,“他顾着你,才什么都不说,姐,你应了吧,应了吧……他们家说了,只要你应了,禀了夫人,就请媒人上门……”

锦蕊咬着唇,一下又一下顺着薛瓶儿的背。

她自然知道疏影是怎么想的,一如疏影晓得她在想什么,分明都知道,何苦来哉?

“瓶儿,”锦蕊稳着声音,道,“九溪姐姐出阁那天,太热闹了,满屋子都是红双喜,人人都在道贺。就是那么一瞬罢了,大抵是叫当时的气氛给迷惑了,他也是一样的……”

薛瓶儿紧紧抱着锦蕊,不停摇着头:“姐,别骗我们,更别骗自己。你若为了我,累了自己的幸福,那我有什么脸面在家里吃你的穿你的?我想你好,想你好好的呀……”

哭声之中,咬字都含糊不少,但锦蕊还是听明白了,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,落在她的心上。

她再也没忍住,眼泪簌簌落下。

她不想哭的,她瞪大了眼睛,望天屋梁,深吸着气,喃喃道:“哪里的话,原本也不是那么喜欢,不是那么喜欢的……”

视线终是落在了床头,那两颗银锞子还收在枕头底下,锦蕊愣了许久,才模模糊糊地想,若是不骗自己,那大概,是真的很喜欢吧……

他很好,喜欢他,原本也很好的。

锦蕊陪着薛瓶儿回去。

前路往哪儿走,她依旧没有答案,杜云萝说,叫她好歹听听父母说些什么。

薛家里头,气氛沉闷。

薛四坐在窗边,绷着脸看着薛四家的,沉声道:“看看你把蕊姐儿都逼成什么样子了!”

“我愿意逼她?”

薛四家的憋着气,道,“都是男人养家,但凡你能多赚些银钱,我们一家又何必都靠着蕊姐儿?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这么多银子,我们娘三儿才用了多少?全不是花销在你和阿宝身上?人争一口气,你愿意叫整条前街的人说,薛家吃不上鸡鸭鱼肉了?”

“既然是争一口气,你愿意让旁人说,蕊姐儿体面了十多年,最后嫁个软脚虾?”

薛四也是气闷坏了,道,“你嫌弃我没本事,你难道想让蕊姐儿嫁个比我还没本事的?”

薛四家的说不出话来了。

她肯定是不愿意的。

男人平庸,家里饿不死但也吃不好的日子是什么滋味,她一清二楚。

锦蕊嫁个寻常人,往后还在夫人身边当差,吃不好是不可能的,但薛四家的一样心疼。

有个男人能挡风挡雨,多好啊。

什么事儿,都跟她似的,提着菜刀要冲出去争口气,想想也不是滋味。

她家蕊姐儿那么能干的一个人,她也是舍不得的。

“我也没说疏影不好,侯爷身边的亲随,那能不好吗?”

薛四家的长长叹了一口气,“这不是我们蕊姐儿轴嘛!拧得厉害!”

“拧也不是叫你给逼出来的。”

薛四道。

薛四家的还想说什么,听见外头动静,便推开窗看了眼,见锦蕊和薛瓶儿站在院子里,她不由一怔。

她生了两个女儿,虽说比不得锦灵标致,但也是俏生生的姐妹花。

薛瓶儿没嫁好,受了大罪,薛四家的心疼得要命,想到锦蕊,又唏嘘不已。

锦蕊是什么事儿都不会吃亏的,但夫妻相处,也不是一句吃亏不吃亏,要看对方懂不懂照顾人、体谅人,否则,即便是西风压倒东风,日子也不舒心。

疏影那人,无论是模样还是品行,亦或是旁的,都是没得挑了的。

“蕊姐儿回来了呀,”薛四家的挤出笑容来,示意两人进屋里来,“娘前回也跟你说,年纪不小了,有个中意的,多好啊。”

锦蕊垂着眼帘,听父母说话。

谁都知道疏影好,可对锦蕊来说,原本就不是好与不好的事儿。

薛四家的劝了一通,见锦蕊依旧没什么表示,她暗暗叹了口气。

也许,真的是她逼得太紧了。

她送了锦蕊出门,一路走到前街口,捧着锦蕊的脸,郑重道:“蕊姐儿,自打瓶儿归家,娘心里也憋着一口气,这条街上的七大姑八大婆,当着娘的面不敢说道,背地里没少编排呢。

都说锦灵命好,能嫁个好的,我们蕊姐儿是劳碌命,一年拖一年的。

你就当让娘争口气,风风光光嫁出去,叫那群长舌妇都闭上嘴。”

锦蕊直直看着薛四家的,突然就笑了。

这就是她的娘啊,薛四家的强硬了一辈子,不晓得怎么劝她,就只有这套说辞了。

站在这儿说邻居长短,也不怕叫人听了去。

锦蕊颔首,道:“娘,我仔细想想。”

“哎,想想、多想想,”薛四家的不住道,“千万要想明白了,真嫁个不如意的,以后几十年都是苦日子,你看看娘,要不是有你这么个争气的,你爹还想吃酒就吃酒,烤火就烤火了?”

薛四家的唠叨了一通,这才放锦蕊离开。

锦蕊不急不缓往侯府走。

华灯初上,街上依旧热闹。

远远的,她看见了疏影,他就站在回侯府的必经之路上,灯火阑珊下,整个人都柔和极了。

锦蕊顿住了脚步,疏影却一步步往她走来。

迎面而站,锦蕊只到疏影胸口,她想,她好似看到了他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的,真真切切。

疏影垂着眸子:“锦蕊。”

他念得很慢,落在耳中,还是像极了锦蕊儿。

锦蕊徐徐舒了一口气,赶在疏影之前,道:“我没有想明白。”

疏影笑了。

灯火落在眼底,如夜空繁星。

映在锦蕊身上,叫他想起了关外的灿然星空,那颗指路的紫微星,亦是这般夺目。

“锦蕊,不要辜负家里人的心意,薛宝大了,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。”

锦蕊愣怔,看着眼前的笑容越来越浓。

骨节分明的手环住了她的肩膀,轻柔地将她箍在了怀中,她听见疏影清冽的声音就在耳边。

他说:“也给我一个机会。”

眼眶霎时热了,在家时忍住了的泪水不知不觉间涌出,锦蕊忽然就明白了薛四家的说的话,有一人可以依靠,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。

压在肩头的重担似乎是一瞬间就被挪开了,轻松到不可思议。

她噙着泪,额头抵在疏影胸前,听着那心跳声,哑声道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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